金庸先生走了。
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金庸之后,再无金庸武侠。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点在时间长流中用于金庸身上都是合适的。虽然金老先生已经多年未有新作,但他的离去彻底将热爱者的一丝希望也打破了,日常埋藏甚深的情愫也一时喷薄而出,追思不已。
有很多人会觉得很奇怪,从打斗细节、心理刻画、外境描绘、人物细节等等不论那个角度来说,金庸的小说都不是所有武侠小说中最臻顶峰的,也有不少喜欢古龙等其他武侠大家的读者不时在网上费尽心思比对文本,指摘金庸小说中的不足,但金庸小说最普及于国人、拥有最多的追捧者,这一点始终是客观真实的存在。
市场行为对这个现象做出了最直接的回应。几乎每年,都会有名导宣布,再度开拍金庸剧,哪怕选角、剧情编排、动作设计等等每每受尽嘲讽,但大家仍在边骂边看当中将这些新剧的收视率和播放量送上去。为何哪怕在眼下玄幻修仙志怪等风格的网络小说已经大行其道的背景下,金庸作品仍能有如此的感召力呢?
答案之一在于两个字:家园。
这个家园不仅指栖身之所,更指栖心之所。中华传统文化绵延几千年,圣贤文人推敲求索,反复吟咏的主题,也正是“家园”二字。“日暮乡关何处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不论何时读,都会引人思念足以安放此身此心的归宿,见到日暮,自然想起还家,对比眼下情形,感慨无限,这一点是所有中国人都能够共同理解的,是扎根于我们的传统文化脉络和民族心理里的。
在纷纭的武侠小说中,金庸的作品最深刻也最全面地反复思考着家园的问题,用最细腻的笔触将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追问用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呈现出来,甚至很多时候,他只是不自觉地将自己寻求精神家园的希望,寄托于笔墨之间。大家广为熟知的《天龙八部》归结起来无非是三个结拜兄弟寻找父亲、寻找归宿的故事,乔峰、虚竹、段誉三人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乔峰、段誉终有一日发现自己的血脉原来另有来由,虚竹则由不知家亲何在发展为最后发现父亲其实一直都在身边,他们无不是从真正家园被放逐的浪人,整部小说下来,他们逐步地在与家园血脉的追寻撕扯中,度过一生。
这样的困境潜藏在每个中国人内心深处,虽然情节各自不同,但心境总有相通。前文所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后还有两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光奔腾不息,自己孑然一身,数十载过客,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究竟何时何处可以真正止歇,凭何安身安心?
《射雕英雄传》中有一处归云庄,庄主陆乘风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徒弟,因陈玄风和梅超风二人盗取《九阴真经》而跟其他弟子一起被黄药师挑断脚筋并驱逐出桃花岛。后来,他模仿桃花岛布局,隐居太湖创立归云庄。从庄名就能看出金庸想传达的庄主内心中的彷徨,“归云”看似平和随意,实际上另有一层唏嘘,如云漂泊,无处可归;云尚已归,我该何如?在与黄药师重逢并重新被收为徒之前,陆乘风只能在归云庄的布局上,以模仿桃花岛,而寻求内心的一点慰藉,园中布置精巧,亭台楼榭,窗中有画,门内有园。哪怕后来,归云庄被西毒欧阳锋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后,陆乘风仍携家北上,定居大胜关,重新创立陆家庄,依旧有桃花岛和归云庄的影子。
“归”是刻在我们民族骨子里的一个字。人的一生中,无非是求一家园可归,求一处可安身心。金庸小说里,穷尽了古往今来能够“归”的各种可能:如杨过小龙女一样,归于隐,以古墓为家,平淡了生;如郭靖黄蓉一样,归于报国,以天下为家,功业赫然;如张无忌虚竹段誉一样,归于日常,以红尘为家,寻常度日;如张三丰郭襄一样,归于深山,以修行为家,开宗立派……
每一种“归”都自然而然地映射进我们的内心,同样有待于家园的我们自然会生起无限的同理之心,也便深深为金庸的小说所吸引。小说中所说的行侠仗义,纵横江湖,固然勾起读者无限志向,但其人生演变,更会引起读者思叹。归处好的,引起羡慕遐想,尤其是我们在现代生活中所不能真正实现的“家园”,更让人心神往之;归处不好的,也令人思及自己求归的辛劳,心有戚戚。
一句歌词唱道:“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古谓男儿志在四方,逸兴壮思,年少轻狂,谁未曾有之?“仰天大笑出门去”,誓将经时济世,甚至如金庸笔下的大侠,“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到那时,功成身就,“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在我们的民族心理中,或许早已经期盼着四处奔波,又将在奔波摇荡中,渴望着天地间的归宿,或者更应该说是,眷念着那别时的身心故园。倦鸟高飞,终是要还巢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还”之二旨,向内在于求心的家园,如同上文所说的各种求索;向外则最直观地在于寻求一处能够安身的居所。这样的居所地名在金庸笔下,也往往不是如同其他武侠小说一样或者谨遵现实,或者只求从古文中摘取毫无意义的美字加以滥用,而是能够随处透出对于传统文化的沉淀思考,符合于中国人内外求家园的归旨。例如,问菊楼、坐忘峰、思过崖、乐寿堂、翠微亭、还施水阁、琅嬛福地、听香水榭等等,无一处牵强附会,都随着其中人物的心境而成,思之意味深远。
我们身处的时代,万象缤纷不穷,却往往遮盖住了根植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思索。仅从如今安居的各个小区、生活区的新名称上就可见一斑,往往若非纯粹强调“富”“贵”“财”“运”等各种名利,就是一派西式景象,罗马、威尼斯、巴黎等等遍行于地,实际早离我们民族内心身处的家园十万八千里。当然,也有类似于泰禾院子的用心命名,例如泰禾在北京的“中国院子”中就有一个小院名叫“濯缨园”,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的意思,在清世之中如何安放身心的意味自在其中,园中还有濯缨水阁、留云山房等等,或许离金庸笔下的家园稍近。
金庸先生缔造了一个无限契合于我们民族心理的武侠世界,虽然多有虚构,但虚实往复,由他书中建构的种种家园中,甚至演化出了一些现实版的处所,这在所有武侠作者中,恐怕还是独一份。如今,金庸走了,他对家园的追寻思索仍会在我们身上延续下去,何时能寻得一处真正合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民族家园情结、充沛着传统文化的居所以安身心的命题,也将一直等待着更好的答案。